沙中林海：黄漠上的种树人

5月，在毛乌素沙漠西南端的白芨滩上，梭梭和猫头刺在疾风中挺立，柠条上的黄花随着绿叶一起摇摆。植根下的沙粒细软，黑色、褐色与更多的金色掺在一起，在越野车的轮后翻腾又落下。远处，几面湖泊交错楔合，宛如一颗玉髓镶嵌在沙漠中心，倒映出天空的颜色。曾经的浩浩平沙、无垠荒漠，历经几代人的垦植，如今已然林木排立。

文｜李嘉豪

编辑｜朱珂影

视觉｜毛若昕

李嘉豪

一

草方格

毛乌素沙漠是中国四大沙地之一，总面积约4.22万平方公里，约等于2.5个北京。大部分在鄂尔多斯草原，但也沙蚀陕西、宁夏一些邻近地区。宁夏灵武便是其中之一。20世纪毛乌素沙地人口急剧增加，到1950年接近100万，土地过度开垦、放牧、樵采, 致使沙漠化不断蔓延。

白芨滩距离灵武市中心58.3公里，这里也是白芨滩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大泉管理站的防治范围。一条狭长的柏油路穿过白芨滩，道路两侧是笔直的白杨，越过这层屏障，低矮的灌木向外延伸。“乔木防风，灌木定沙，草方格固沙”，这是治理沙漠的立体种植模式。沿着支路继续行驶，没有了白杨树的遮蔽，一垄垄的小山包开始出现，路面也被沙土重新占领。山脊上，工人从卡车搬下稻草，准备在这座“沙山”上打下草方格。

幼苗与营养杯

一捆稻草横在沙上，工人甩起铁锹，用侧边的薄刃劈下。如此正方形环绕一周，一块草方格就此完成。不同于一旁容易下陷流动的沙地，草簇嵌进的地方格外坚实。白芨滩管理局的马学锋参与治沙造林20余年，“这里过去是移动沙丘，一晚上沙山能移动二三十米。”他说，治沙的第一步是草方格固沙，沙土稳定后再在方格中间种上灌木，“那些黑黑的袋子是被风吹出来的营养袋，育苗的时候种子被点在营养杯里面，一排一排地埋进草方格中间的沙子里。”在平沙地上，一些幼苗在袋中萌发成长，另一些则被风吹出沙土，很难成活。

马学锋

夭折的幼苗需要人工巡查的时候替换。日迈月征，梭梭、沙蒿和柠条已经成规模生长，生态初步具备自然修复能力。在沙漠公园里，一间形似窑洞的砖房修在一座沙山山顶，里面只摆放了一张铁架木板行军床，房间里有一盏电灯吊在门口，堆积的沙子记录下风的方向。遇到紧急情况或需要休息时，巡护员便在这里落脚。

经年累月吹进屋子的沙砾堆积在一起

面对沙漠，大规模治沙作业首先面临的是如何进入沙区。平沙下陷、沙丘随风移动，工人们首先要驾驶装满碎石的卡车铺出一条道路，随后大规模的人力和物料才得以进入。“过去扎草方格的时候，身上的皮肤被晒得一捋就捋掉了，”马学锋说，“过去凭林场的人工干，现在面积大了，工人们顾不过来，一部分活还得当地的民工干。”过去，一捆捆稻草靠脊背一脚深一脚浅地扛进沙区，随着管理局设备更新和治沙方式改变，机械化运输取代了人力搬运劳作。

柠条

管理局的前身是1953年建立的白芨滩防沙林场。1976年，23岁的王有德进入林业系统工作；1985年，他调任副场长，随后着手改革；2000年，林场升格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。随着治理范围逐年扩大，截至2021年2月，管理局下辖8个管理站。尽管员工的工作和生活条件获得了很大改善，管理局依然面临着人手不足的问题。

二

沙产业基金会绿化林区比邻银川河东国际机场

在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市的东临线西侧，王有德前往马鞍山管理站了解生态治理改造工作。这里毗邻银川河东国际机场，天上的飞机和地下的挖掘机一起轰鸣，卡车驶过激起的沙土让他不得不拽着夹克领口捂住口鼻。

“这个地方东高西低，山洪暴发后在这里留下河道，老百姓挖石料搞公路铁路建设，把这个沟都挖垮了，我们要进行治理。”王有德说，“难度很大，先要把石头全部拉走，再把土换掉，最后把树栽上。”

王有德

他口中的树不是梭梭，也不是柠条，而是多年以来反哺治沙的经果林——苹果、黄杏、葡萄……这是一条经过探索行得通的道路，改沙为林、以林治沙，最后做到人富沙贫。车辆在一片苹果林旁停下，王有德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园艺剪刀为果树疏花，一边就成活和灌溉问题问询工作人员。在他的车里，铁锹和剪刀是必备的工具。

王有德和马学峰正在疏花

2014年，从白芨滩防沙林场场长的位置上退休后，王有德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工具。在台湾企业家陆晋德的支持下，王有德发起创建宁夏沙漠绿化与沙产业发展基金会，并担任理事长。“一万亩林场，只有100多名工人，里面每一条水管和每一个树坑，都要靠人去检查，”目前基金会主要工作人员只有四个，都是从林业厅借调过来，“缺人是一直以来的问题，什么东西都要靠人去奉献，基金会是一个公益事业，希望借助社会力量来承担这个社会责任。”

大棚外，工人正在操作机器翻土

在机场的一侧，一片近年兴建的大棚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生产准备工作，这是沙产业基金会几年来的发展成果。2021年年初，45岁的王建勋从白芨滩管理局调至基金会工作，主抓经济大棚产业。14个大棚外墙有着不同经济作物的彩绘，工人们正在清理土壤中的石头。

大棚入口处设置有民房

进入大棚需要穿过一间民房，这里居住着负责照料大棚作物的工人，再走过一道门就是大棚。

棚内的藤蔓已经挂果

“这个品种是早黑宝，带有玫瑰香，”王建勋一只手捏着葡萄，一只手拨开藤上的叶片，“今年是第一年挂果，还不能让结得多，每一支藤上只让挂一串葡萄，一个两亩地的大棚能产3000多斤葡萄，一斤卖10块钱，后面稳定挂果的话，应该能到6000斤。”大棚的葡萄通常在5月下旬变黑。大棚内墙上挂着反光材料，为植物提供光照。相比于靠近塑料透光膜一侧的葡萄，靠墙的果实颜色更淡，有些还保持着原生的翠绿。

葡萄大棚

1995年参加工作，本在管理局的王建勋调至基金会后再次过上了不着家的生活。相比年轻时，如今他的忙碌得到了更多的理解。“过去每天早出晚归，有一个门卫老太太就问我媳妇，怎么总是一个人领着孩子进进出出，还以为她是单亲家庭。”他说，在林场工作时早晨六七点起来就走了，晚上九十点钟回家，忙得时候就在单位住一两天，“小孩上学，我光知道上几年级，在哪个班也不知道，从来没开过家长会。别人也没见过我和孩子接触过。”

王建勋

19岁中专毕业后，王建勋就响应林场号召，来到白芨滩林场从技术员做起。起初，除了下地学习外，他还需要带着工人一起干活。如今，他已在这片土地上洒汗26年，工作内容也从治沙造林变至经济产业发展。

三

白芨滩大泉管理站一角

回想起儿时受沙暴影响的生活，王有德频频感叹：“小时候我住在沙漠地带，每年都起十多次沙，眼睛一迷就看不到路，全村的老百姓都是靠破坏植被过活，挖甘草、抓发菜；过度放牧、犁地；旱耕地有雨就抓一把收入，没雨就放弃，人就搬走了。”

巡护员休息站

王有德家有九口人，他和弟兄三个盖一床被子睡在土炕上。在灵武，每年11月开始沙风骤起，直到第二年5月才停，“冬天天天刮风，沙丘每天晚上移动十几米，窑洞里沙子都上床了。不要说埋人，有时候沙子会把房子都埋了。”王有德说，小时候因为没有完成母亲交待的清沙任务，被锥子扎过耳朵作为惩罚。这样的经历让他认识到沙漠的危害。

柠条

曾担任农林部林业局副局长的陈虹说，西北突出的问题是两害，一是风沙危害，另一个是水土流失严重。据环保部和中科院2015年联合发布的《全国生态功能（修编版）》，土地沙化敏感性分为5级，毛乌素沙地及周边地区为极敏感区域，需严格控制放牧和草原生物资源的利用，调整传统的畜牧业生产，实施防风固沙工程。国务院曾颁文禁止滥挖甘草和黄麻草，以保护生态环境。

王有德

过去，白芨滩林场靠国家资助，治理方式粗放被动。这样的模式几十年下来逐渐僵化，人心涣散、收效甚微。为了解决这一问题，王有德决定改革：“一家一户一人一人一对一对，先解决思想和生活问题。”他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，了解村民的心愿，给村民出谋划策。

起初，这份争取并没有得到理解，村民们认为他是“露水官”，太阳一晒就不见人影了。面对村民的满腹质疑，王场长立下“人富不了不能走，沙治不住不能走，林场活不了不能走”的承诺。他将家里的房子抵押贷款，把住处偏远的职工搬进县城，为职工儿女提供奖助学金，解决退休工人看病就医难的医疗问题和林场子弟的教育问题。

生态环境的改造回报周期长，仅仅解决医疗和教育问题不是长久之计。王有德决定在发展林业的同时，通过多种经营的方式先鼓起钱袋子，用资金反哺防风固沙的林业事业。结合当地自然资源，林场开办了柳编厂、砖厂，开展苗木、花卉、经果林等产业，建立多种经营企业，将林业嵌套进“大林业”和“大农业”的体系之中，盘活了林场资源。白芨滩上的人民依靠自己的双手和日日夜夜挥洒的汗水，种下了种子，收获了财富。

民房里的厨具与调料

40年来，在白芨滩林场全体职工的戮力同心下，这片土地上新增防风固沙林60多万亩，原场长王有德获颁“人民楷模”国家荣誉称号，他们的探索也为全国防沙治沙提供了宝贵经验。“我们党把生态文明建设写进党章，作为全党的奋斗目标来实施，作为一名与风沙抗争40多年的林业工作者，我觉得非常非常高兴！”

沙漠公园内的比照区

2015年，白芨滩国家级沙漠公园建立。在园区内，有一片流动沙丘作为比照区被留下，连绵的沙山是这里原有的样貌。

白芨滩国家级沙漠公园

如今，国家公园成为灵武十三景之一。生态旅游、红色研学、果园采摘……白芨滩不仅是“三北”防护林防风固沙体系的一环，也将作为生态环境治理的教育基地，履行它对这片土地的承诺。

参考资料：

灵武十三景之白芨滩国家沙漠公园
http://www.nxlw.gov.cn/mllw/lwly/201801/t20180116_669881.html

《特别呈现》 20170911 瀚海绿洲 第一集 家园·召唤
https://tv.cctv.com/2017/09/12/VIDEUjuGM33V7uCFMvV48Mj7170912.shtml?spm=C55924871139.PT8hUEEDkoTi.0.0

白壮壮,崔建新.近2000a毛乌素沙地沙漠化及成因[J].中国沙漠,2019,39(02):177-185.
https://kns.cnki.net/kcms/detail/detail.aspx?dbcode=CJFD&dbname=CJFDLAST2019&filename=ZGSS201902021&v=XyQ4W5%25mmd2F76FiVYJa3CH%25mmd2F%25mmd2BiUfgXTkPfTb8mlIUanLf5WeNvaI8l2QoQVPKuJ7G9jgi

王涛,朱震达.我国沙漠化研究的若干问题——1.沙漠化的概念及其内涵[J].中国沙漠,2003(03):3-8.
https://kns.cnki.net/kcms/detail/detail.aspx?filename=ZGSS200303001&dbcode=CJFQ&dbname=CJFD2003&v=l5Gakg4RafPWfJ9j7tuoz6CGo3119dsHVZwpHxVs3mjvyRgU8Qjr8VCf10LEt17f

环境保护部,中国科学院. 《全国生态功能区划（修编版）》,2015
http://www.mee.gov.cn/gkml/hbb/bgg/201511/t20151126_317777.htm?keywords=%E5%85%A8%E5%9B%BD%E7%94%9F%E6%80%81%E5%8A%9F%E8%83%BD%E5%8C%BA%E5%88%92

国家林业和草原局,国家公园管理局. “人民楷模”王有德
http://www.forestry.gov.cn/main/540/20190919/093828069792069.html

人民网.《“人民楷模”王有德：治沙播绿中实现人生价值》
http://cpc.people.com.cn/n1/2019/1010/c64387-31391386.html

《人民楷模王有德》编委会.《人民楷模王有德》[M].宁夏：宁夏人民出版社,20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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